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开学第一天,那天拿着新课本,还有完全空白的笔记,觉得过去的乱七八糟全被抹煞,一切可以重新开始。记得那是小学四年级的下半学期,教室窗外的那棵高大的杨树还没有被砍掉,我满意的把带着墨香的书在桌子上磕齐,放进书包里,再抬头看看四周——放学了,教室里空荡荡。

乌鸦,在外面呱呱的叫,附近的树上有很多这样的黑色大鸟,平时出操的时候,会张着翅膀在头顶上盘旋,现在它们不会是在老杨树上抢地盘呢吧?我好奇的跑到窗前,掀开帘子去看,却被早就趴在那里的一个男生吓了一跳。

这个男生理着小分头,瓜子脸,眼睛不小,嘴唇向上翘,好像总是在微笑。我虽然知道班上有这么一号人,但是叫不出名字来,倒是他,很大方的说:“韩雀,我叫小狼,是你同班同学,你是不是忘了?”我还小,好面子,对于他的语气,立时认为在讽刺自己,于是鼓着腮帮子回答说:“我马上就能想起来的!”

结果他还是笑嘻嘻的,指指窗外,道:“你行,要不要一起看?”原来杨树上的乌鸦窝被风吹歪了,两只乌鸦正忙着抢救自己的家呢。我盯了半天,说:“我要找个竹竿帮帮他!”小狼却摇头说:“四楼啊!乌鸦摔下去怎么办?”

“我才不会把它们碰下去!”

“谁知道呢……我记得你昨天值日的时候打翻了水桶吧?”

“水桶是水桶,乌鸦是乌鸦!”

“一样的,对于笨女生来说。”

“谁是笨女生?”

“这里有别人吗?”

……

这是历史上跟那家伙的第一次吵架,那一年大家都是十岁。

一、乌鸦与陌生人

我们学校以前是某工厂宿舍楼,跟对面的小学不一样,没有明亮的走廊和全部朝阳的教室,天花板很高,楼道灰暗,总有其他不为人知的走廊,非常适合探险。有一次我们在破掉的楼梯拐角中发现了陌生走廊,很兴奋的朝里面叫了很久,结果被个大叔怒气冲冲的骂两句。

后来我们再到那个楼梯去,发现破掉的地方已经被补好,并且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那条走廊了。上课的时候,我会胡思乱想,有时候看看黑漆漆的楼道,有时候,看看窗外的树和上面的乌鸦,通常因此被班主任骂一顿,说:“韩雀,你上课看哪里?”我傻乎乎的说:“哪儿也没看!”老师指着我说:“到走廊里去罚站!”走廊两边都是,通常大门敞开,所以罚站很丢脸的,尤其是,跟个调皮的男生并排。

趁着老师讲课没功夫管,我侧过头,说:“你,躲开一点!别跟我站得这么近!”旁边那个小分头哈哈一笑,真的挪了挪。这种礼貌让我对他有了点好感,于是张口问道:“你叫什么啊?”对方差点晕倒,晃了半天,说:“我叫小狼,是你同班同学!你不会又忘了吧?”我说:“我这不就想起来了吗!你犯了什么错误?我不记得刚才老师批评过你啊。”

小狼说:“你当然不记得,我刚才在楼道里撞上了王老师。她就让我罚站了。”我想了想,说:“你迟到了?”小狼道:“只是晚了半个小时。”我于是很鄙视的道:“你无组织无纪律。”小狼笑笑,忽然说:“没错,乌鸦也这么嘲笑我。”

那天放学,我特地没走,等教室里都没了人,就掀开窗帘,那家伙果然还在那里看乌鸦,此时窗外树上的两只鸟都在,张着翅膀呱呱的叫,小狼看的很高兴。我问他:“它们在说什么吗?”

小狼看我一眼,说:“对,它们说,教学楼后面的垃圾站里,有个骷髅。”

“切!我跟你好好说话,你干嘛戏弄我!”我那时候思想正统,很不以为然的走了。

可是第二天,上学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绕到了楼后面,垃圾筐里有个发黄的东西,被一块花布盖住一半,看上去圆圆的,很像骨头,我吓得大叫一声,招来很多同学,大家七嘴八舌,都不敢挑开那东西上面的破布,最后吵得老师来了,把我们都轰走,还在背后大声说:“就是个羊头!别大惊小怪的!”

“你知道吗?乌鸦很聪明。”放学的时候,这个叫小狼的家伙心情不错,对我说,“它们总是知道什么时候刮风,什么时候下雨。”我说:“我姥姥说过,乌鸦不吉利,总是在死人的屋顶上飞。”小狼道:“那是因为发觉到不祥的气味,所以才跑去报信的,乌鸦是可爱的鸟。”

我依旧鄙视他,说:“好啊,它们是可爱的鸟,有没有告诉你明天晴天还是阴天?”小狼摇头,说:“但是它告诉我别的,比如……它们说你跟我很像,也是一个人走路回家。”

这算什么啊,我又转身想走,被他叫住,小狼说:“一起走吧。”那是有史以来头一次,跟男生一起回家,我的心脏严肃的怦怦乱跳,直到他在路口对我说再见,我还是迷迷糊糊的。走进单元门之前,朝天上看了看,阴天,就要下雨了,门口的树上站着两只乌鸦,不知道是不是学校的,它们冲我叫了两声,很有派头的飞走。

星期二下午,我们通常只有一节课。放了学,我高兴的往家跑,脖子上的钥匙一跳一跳,忽然听到身旁有个人对我说:“你们放学了吗?”

我说:“是啊。”他又问:“你这是要回家吧?”我说:“是。”他又问:“你家里没人吗?父母平时都很忙吧,要不怎把钥匙挂在脖子上呢?”这是一条小道,平时下午没什么人,再有几步就拐进我家的小区了,我看看身旁那个人,他穿着一身黑,礼帽压的很低。这个模样就是我唯一的记忆,因为当时鬼使神差的,我毫不怀疑他的动机,而且直到今天,不得对方的长相,甚至怀疑自己根本就没看到过他的脸。他问了我很多问题,而且一直跟着我,边走边说,还差几步就到家门口,我已经拿了钥匙准备开门。此时背后,呱的一声。

回头,门口的那棵树,乌鸦站在很高的树杈上,展翅,却不飞,呱、呱、呱的叫。我背后那个人,他也被吸引了,去看乌鸦,电光火石的一霎那,我才想到……他为什么还在跟着我呢?

乌鸦忽然的飞向空中,我也撒腿就跑,跑出了,跑上了街道,穿过有老太太纳凉的花坛,直接进了老爸单位的传达室。而那个人,他在追我,直到老爸下班前的五分钟,我还能看到黑色的影子在大门外转圈,久久,不愿意离去。

从那以后,我不讨厌乌鸦,而且,不再跟陌生人搭话。

二、午夜的防空洞

上了初中之后,我开始以为每个学校都有乌鸦,我们学校操场不大,每次做操的时候,乌鸦就在领操的台子顶上做个吉祥物状,或者偶尔飞起来盘旋几圈,同样的呱呱叫,通常这种时候,我去看男生队列里的小狼,但那家伙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我们都长大了,学习和。

而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整天除了学习就是看课外书。有那么一天,碰巧中午吃完饭到操场溜达,看见小狼跟班里一个叫踪可心的胖男生。小狼对我笑嘻嘻的打招呼,说:“韩雀,我是你小学和初中的同班同学小狼,你记得吧?”我说,当然记得了,你在藐视我的智商。小狼就笑,一翻身坐到双杠上去,踪可心的吧。”

那小子点头,眼睛看着操场正中,故作神秘的说道:“我昨天,倒是听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咱们学校也是挖过防空洞的。”防空洞这种东西,我听说不少,很久以前的某个特殊时期,好像各个单位都在挖,原来小学的后面,发现骨头的垃圾箱附近,就有个防空洞,但是入口很小,大部分被泥土掩埋起来了,根本进不去人。小孩好奇,又爱胡思乱想,我没少跟同学往那里跑,大家打了无数次赌,看谁胆子大,可以把头探进去,结果就是,毫无结果。

“学校有防空洞,这个很正常吧,”我说,“咱们学校不是开了个旅馆吗,就门口那排窗户,搞第二产业。”小狼道:“笨,那个是地下室,我说的是防空洞,嗯,就是你特别好奇,有一次差点把脑袋伸进去的那种!”我大惊,说:“你怎么知道的?我又没,没跟你一起去过!”小狼道:“傻瓜,就那么大点地方,你们在那边唧唧喳喳,我会听不到吗?”

大概为了防止我们继续拌嘴,踪可心打圆场,说:“小狼,继续讲下去,我们学校的防空洞在哪里啊?”小狼抬手一指,方向是门口。

门口是个很高的花池,里面是堆积的很满的一丛假山。“它们的历史比我们的小命都长,”小狼说,“那里就是那个很不成功的,防空洞的入口。”

踪可心问:“很不成功,是什么意思?”小狼说:“据说那个防空洞,自从开始挖,就事故不断,后来终于快挖好了,却在某一天全部崩塌,后来塌陷的地面修葺好了,还剩下个入口和挖出来的几块大石头,就在原地,弄了这丛假山。”

原来是个流产的防空洞啊,我长出一口气,听见踪可心接着问:“好好的防空洞,怎么会塌了呢?塌的时候,里面有人吗?”

谁知道呢,小狼说,我是听看门的老李讲的,他说塌了是因为技术问题,挖那个防空洞,就是盲目的跟风,一帮老师都是完全不懂施工的外行,不塌才怪。

我哦了一声,说:“小狼同学,你如果整天研究这种怪谈,迟早会精神错乱的,有空还是多学学习吧。”唉,果然如我的闺中密友佳佳所说,我那时候真是煞风景的女生。踪可心脸色一沉,刚要说什么,被小狼抢了先,笑着说:“多谢关心,我会学习的。”

他是个奇怪的人,但是我觉得不应该为这家伙的古怪行为而困惑,我们的初中水平不高,为了考上高中必须认真学习,其实平心而论,我大概只是心里不平衡——我每天都顶着压力认真学习,操心作业,关心每一次考试的分数排名,而小狼,则是班上著名的闲杂人等,就好像来学习是为了补觉一样,每天都坐在最后一排,抱着身边的暖气管子,睡得一塌糊涂,某次还流口水。

即便如此,一模考试学校前二十名的成绩单上,他在前,我在后。

体育加试就要到了,如果不能在这个项目上拿到满分,对于中考成绩可是个不大不小的遗憾,我为了练习立定跳远,每天放学都在门口假山的花池子上跳来跳去,坚持六十个,直到原本挺直的腿上出现了肌肉块。有一天我刚刚练习完,还是浑身大汗,听到背后有人说:“怎么还不回家啊?”

是小狼,背着他的书包,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你呢?现在都——六点半了吧,怎么也不回去?”小狼说:“回家也没饭吃啊,而且咱们学校是个好地方,我睡得很香。”我明白了,这家伙是趴在课桌上睡过头了,放学的时候都没醒。

小狼说:“太阳快下山了,你还不早点走?”我说,待会儿就走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家伙面前我不想示弱,既然被他看到了,打算再跳二十下。“你先走吧。”我说。

他摇头,看看我,又看看背后的操场,叹了口气,说:“一起走,我可不想把你落在这种地方。”我说:“你什么意思啊?”小狼说:“你知道欧阳老师吗?就是住在操场后面那排小屋子里的欧阳老师,一旦太阳落山之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学校里。”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个腿有些瘸的老校工,我通常叫人家伯伯,从来不知道还有老师这个头衔可用。小狼说:“欧阳老师,退休之前是教化学的,他曾经参与过挖防空洞的工程。”我从花池子上跳下来,站稳,他讲的那个故事还记得,当年防空洞塌了。

——“那个事故,我上次没跟你们说,防空洞塌了,砸死了一个年轻的就是欧阳老师正在上初二的儿子。那次事故没过多久,欧阳老师的夫人也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我点头,说:“怪不得他总是一个人住在学校里。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小狼一脸无辜的眨巴眼睛,说:“我跑题了吗?我刚才跟你说——让你跟我一起走,别留在学校里。”

我为了面子,死命摇头:“我还没练习完呢。”小狼说:“学校里没别人了,又没灯,你不害怕啊?你是女生吗?”我说,你管呢!说罢接着跳上去,谁想到脚下一软,摔了个仰面朝天,小狼并不来拉我,而是冲我嘘了一声,蹲在我旁边,指指操场上。

怎么了?哦,不知何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背后的校门关上了,我越过假山石朝操场看,第一眼,就看见欧阳老师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那里。学校没有标准的跑道,我们通常都是沿着教学楼,假山——校工的小屋子,绕圈练习的。现在欧阳老师,正好坐在约定俗成的跑道边上,专注的看着什么。

那里……就在天上的月亮和欧阳老师手中的提灯可以照得到的地方,有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