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传统,许多大四的学哥学姐们在这个季节里离开学校,各奔东西。按照张雷大哥的话说,是“奔赴祖国的大江南北,也许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见”。所以不醉不归,抱头痛哭是这个时候的必然。

每次看见毕业的老大哥老大姐们泪眼汪汪的样子,我好像也看见了自己的一种必然——毕业,离开学校,告别时代的伤感的必然。尤其是今年,我更加觉得惆怅。

因为我们专业足球队的老大哥张雷也要毕业了。

“小狼,多谢你来帮我收拾这些烂摊子,其实这些东西我也不想要了。”张雷跟我讲。我说,何必呢,有纪念价值的东西,多少还是要带些回去的。

他说那倒没错,叼了根烟点上,顺手把打火机扔到床梁上,接着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你看,这把吉他是去年毕业的一个大哥送给我的,他是我的老乡,恰好就住在我们楼下那个屋子,我大一刚来的时候总是想家,他就每天晚上带我去草地上弹吉他。”

“这个镜子是我大二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女孩送给我的,她是我的,可惜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她家里人不同意……最后只好分手。”

“星星的钥匙圈是我们班聚会抽奖得的,那天我有点喝多了……”

这样讲起来哪里有个完啊,我觉得他是越讲越投入,这个也舍不得,那个也舍不得。可是要说全都带走,也不现实啊。

隔壁的宿舍也是大四的,这一片旧楼是我们学校的五号宿舍。相比我住的四舍来讲,设备旧了许多,地板都是木质的,跺一脚吱吱乱响。现在这种动静比比皆是,大哥们都在大清洗似的收拾东西。

不知道哪个窗口正在大声的放着阿杜的歌,反复唱着同一句:“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带不走……”

张雷放下手里在叠的可是非得带回去穿的吧?”

他说,那倒是,家里没有换洗衣服。

“我回去也得靠这几箱子行李呢。可是,小狼……我有时候真的在想,如果不用毕业,多好啊,如果可以永远跟哥们儿们呆在学校里,多好啊!”我看见他里有晶莹的泪光了,他接着说:“靠!我怎么这么没出息!”

我说:“老哥你别伤心,明年我也得跟你一样。”

张雷说:“到时候我恐怕也不能来帮你搬家,我家在几千里以外。”我说:“是啊,你家远,这次能回家,也算是开心的事吧。”

张雷眨巴眨巴四年一个子儿也没给过我,都是我勤工俭学撑过来的。”我说:“那毕业以后你有什么打算?”他苦笑说:“还能有什么打算,去单位报到,上班,赚钱,还助学贷款啊。”

“等钱还清了,”他一边包扎被子一边说:“我就找个学校附近的工作,这样有空还可以回到学校来,上上自习,或者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面走走……我想我一辈子忘不了学校,我、我真想永远呆在这里。”

我看见他抽动的背,知道他在揉,自己心里也酸溜溜的。

张雷好不容易转过身来,红着眼圈,却是笑的,说:“我们离校的截止日期是明天,今天我绑好被子,跟寝室的哥们儿们出去狂欢一个晚上,明天坐早上的火车。”我说:“好,明天早上我去车站送你。”

张雷点头,停了一会儿,拍拍绑的整整齐齐的铺盖说:“我们单位发被褥,所以这个没用了,明天我走了以后,帮我捐了。”稍后又指指地下一个脸盆几乎都是九成新用品:“还有这些,是我前几天去那些毕业班的寝室收集的,你也帮我捐了吧,给咱们学校的毕业生捐赠处,留给明年大一的像我一样困难的学弟学妹。”

我答应,又坐了一会儿告辞出来,当晚的空气像往常一样宁静,满是离别的味道,回头望望五舍,许多窗口都有人坐着遥望星空。隐约有歌声,听来听去还是那几句。

“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带不走。”

回到寝室,兄弟们破例,不是在打牌而是在聊天,子强桌子上摆着厚厚一摞专业课的考研辅导书,兴奋道:“这是我大四的老乡给我的。”胖子说:“他们明天就离校了,反正也不能带走,还不如便宜了我们。”

大虾满脸担心道:“带不走的……我们明年,是不是也一样?”

黑子不屑道:“年年都一样。”

大虾说:“等我们也收拾东西走了,咱们寝室里面岂不是要住上别人?会有许多陌生的面孔出现在这个宿舍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小子住在我的铺上?是不是像我一样勇敢。”胖子噗哧一声笑,说:“大虾你什么时候这么诗意了?会有个什么样的小子住在你铺上!到时候你魂游体外,飞回来看看就可以了,还能把那小子吓个半死。不过……哈哈,如果那小子跟你一样胆小,那就得出人命了!”

我们都跟着笑,赶上阿标刚进来,被弄了个头晕脑胀。“你们笑什么啊?”黑子捂着肚子,说:“哈哈,出人命……说得真形象啊!”

阿标听了这个说:“真是的,真的出人命了,你们还笑得出来!”我说:“什么人命啊,是胖子正拿大虾开涮。”阿标说:“玩笑归玩笑……你们可不知道我刚才看见了什么。”

我看他脸色不好看,就问他遇到什么事。阿标咽咽唾沫,说:“我经过学校大门口,看见一大堆人围着,原来是车祸。”我说:“校门口那个路段本来就窄,那些车还开的飞快,一点不减速,出了好几回事了。”

阿标说:“是啊,不过前几回都是过路的,这回不同,死的好像是咱们学校的。”胖子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死了?说不定只是受了伤。”

阿标说:“你是没看见,血流了一地……那个情景,为了晚上能够睡着,我还是不形容为妙。”

屋里一片安静,最后我说:“实在太不幸了。”其他的兄弟们心有余悸的大眼瞪小眼,好久,忽然眼前一黑。

熄灯时间到,停电了。

二、追悼会

五点,天朦朦亮。

我忽然的就醒了,睁开眼有一两秒钟没有思维,几乎又睡过去。

后来我想起来,今天是张雷大哥走的日子,七点钟的火车。而我答应五点多钟过去送他。穿好衣服洗把脸,我就下楼去了,夏天的楼门开的早,楼长大妈对我微笑,也有一点诧异,一定是觉得我这个有名的懒家伙这么早起床很稀罕。

说真的,我也,起的这么早,一点不困,还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远远看见五舍,张雷的寝室窗户洞开着,他跟室友一定回来了,在“唠嗑”吧。我上了楼,到他们寝室门口,刚要敲门。

有哭声,屋里有人在哭。

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在哭。我犹豫一会儿,还是敲门,没人理我,便擅自把门推开了。

我从来没看见过那么多大男人聚在一起放声大哭。

五个,寝室里没有张雷,每个人都在哭。

张雷的铺空着,上面孤零零的铺盖卷在我眼里竟有些异样。

“怎么了?”我大声问,自己也管不住自己:“怎么了?谁告诉我!”

李明,同样也是跟我们踢球的大哥,还算清楚的说:“昨天……出了车祸……”我脑子嗡的一声,不祥的感觉像一样在脑子里绕起来。

“把话说清楚一点好不?”李明点点头,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昨天我们出去吃饭,走到校门口,有个小孩……是个小孩跑过马路,一辆卡车飞快的开过来,没有减速,吓傻了,摔倒在路中间。当时太……太快了,一切都太快,我们谁都没有反应过来,除了张雷,他一下子就冲过去把小孩推开了,自己被卡车撞倒,轧了过去。”

我明知道答案,还是不经过大脑的一个劲的问:“后来呢?他怎么样了?”李明说:“他……当场死亡,卡车的后轱辘轧过了他的脑袋。”

我傻了。

学校为了张雷的事,延缓了毕业生离校的时间。这样,他的所有兄弟都得以出席追悼会。在追悼会上我看见了那个,胖乎乎的,小脸像苹果一样可爱,他妈妈抱着他泣不成声。

“这孩子……这孩子真不懂事啊,是你害死了那位大哥哥,怎么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看见母亲气恼的打孩子,胜利的点头,把他扔下,跑去灵堂的那一头跟人讲话。

“大哥哥……大哥哥……”我看见小孩伸着手,朝遗像上张雷那张微笑的脸跑去。唉,不管将来如何,小孩在这个年纪,还是不应该懂得眼泪吧。

有人在扽我的裤子。

低头一看,是小孩,他又跑回来了。

“别哭了!”我拿袖子给他抹抹脸,“小男子汉不哭。”那孩子懂事的点头,果然不哭,但是问我:“妈妈为什么让我哭?”

还没说话,他便自己道:“是不是因为我不听话?妈妈说都是因为我到处乱跑,才会害了相片上的那个大哥哥。”我叹口气,问他:“你还记不记得相片上那位大哥哥?”

“记得!”孩子兴奋的说,“他刚才还对我笑,叫我不要哭,我问他是不是我不听话,他说不是,还叫我来找你玩。”

我吃一惊,说:“你在哪里看见他的?”

小孩指着灵柩说:“就是在那前面,不过我一转身,他就不见了。我知道了,他一定是调皮,跟我躲猫猫,藏到那个方盒子里去了,我去捉他。”

我一把抓住那孩子,说:“那个哥哥不会在里面的,你也不准去那边,要不然你妈又会生气。好了,听话,去找妈妈吧,呆在她身边不要到处乱走!”

小孩听话走开了,我心里堵的慌,过去看张雷。

张雷静静的躺着,仿佛一切时间的流逝都跟他无关了。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我觉得他在笑。

“如果你在笑,而其他人都在哭,那也是件很讽刺的事情了。”我默默的说。

追悼会完了就是火化的程序。张雷的骨灰由一位出差路过的远房亲戚领走,说是带回给他舅舅。我想起和他关于被褥的约定,打算回学校处理一下。

先进了寝室,大家无话,气氛沉闷的很,最后胖子进来,风风火火的说:“你回来了?咱们正在商量为了纪念张雷来一场比赛。”我说好,不过我不参加了。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只是觉得挺累,而且……总觉得有件事情没做完,不踏实。

“我知道了,张雷托你帮他处理的东西吧?我们一起帮忙就是了。”我说不用了:“反正没多少事。”胖子坐在我铺上,说:“你脸色不好啊。”

这么说来,从追悼会回来我就这样,觉得浑身上下虚虚的,出了不少汗。子强说:“可能是病了,休息休息吧,我帮你打饭。”我说好,躺下,拉过被子,一闭眼就睡过去了,一点不含糊。

迷迷糊糊间好像梦到自己站了起来,屋里一片漆黑,原来是熄灯了,像每个夜晚一样。兄弟们都睡了,忽大忽小的鼻息听起来那么清楚和熟悉,我笑笑,推门走出去。很轻,梦里都是这样,我走到二楼和一楼的拐角,那个窗户开着。

“出来吧……出来吧……”一个沙哑的声音呼唤着,我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外面月色很好,宁静,没有人,不远处,五舍看起来那么古旧。

近了,那许多的窗户都洞开着,里面黑漆漆,我知道毕业生今天都走了,这么说来五舍至少空了一半,张雷曾经往下眺望过的那个窗户,像其他无人的窗一样,没有区别。我到了楼下,楼门竟然开着,看门的不知到哪里去了,既然如此,不必多讲。我风一样的跑上楼。

那个宿舍的门,半掩着,我推开。楼道的灯好像坏了,一闪一闪的,勉强把光照进去。

张雷的铺斜对着门口,我第一眼就看见曾经孤独的放在上面的被褥。

铺开了……前天跟我的他废了很大劲绑好的被褥现在在床上铺的好好的,被子还散落的放着,褥子上有无数褶皱。

好像有个人刚刚在上面睡过一样。

如果,不是脑子里记得昨天的事情,我会以为这是在三天,或者更久以前,我来找张雷,发现他刚刚出去,被子没有叠。

可是现在,是深夜,而且,其他的床都空空荡荡,光秃秃的露着床板。

我忽然觉得张雷回来了,他没有走。

走进寝室,下意识的开打,听到咔一声,才想起晚上是断电的。屋里的灯没有亮,楼道里的灯竟然不失时机的熄灭了。我眼前一片漆黑,与此同时,身后的门关上了。迅速而且准确。

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关过门,在最后一丝冷风钻过门缝的空隙吹过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了最不该发现的事实。

觉得冷……我竟然没有醒过来。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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