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春天的衰落,我是在不久前才能清楚感觉到的;变得越来越肆无忌弹的阳光毫不隐讳的宣告着——夏天就要来了。

如果不能在第一声蝉鸣来临之前结束整理的话,那么维新草和柳蒲公英就会恣意占据整个庭院,让人束手无策的。在这座位于香川古城的祖宅里,花厅前的庭院原本是供祖母做通草花时取材用的,一直由她整理着;可祖母年事渐高,收拾庭园的工作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我们小辈的身上。此刻,穿着过于宽大的衬衣,带着手套和土气的草帽的我直起腰,环视着这小小的绿色空间——渐渐变高远的天空里,牡丹般的丛云将银灰的阴影倾泻下来,云层缝隙间的阳光筛落在绿意盎然的花草上,可是,却好像刻意强调不公平似的,避开了墙角那株孱弱的枫树。

在乱开的抚子和雪之下那楚楚可怜的花朵之间,这过于矜持的枫树的确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更何况它还被遮挡在墙外那株巨大的枇杷树的阴影里。我抹掉沾在脸上的草叶,慢慢走近那株枫树,思量着也许将它移开会比较好。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细弱的猫叫声传入了我的耳中。从昨天开始,这如同哽咽一般悲切的声音就若有若无的在人耳边不断回响,那可能还是一只刚刚离开母亲身边的吧……

“冰鳍,你倒是去看看那只猫到底在哪里啊!”我下意识的呼喊小我一个月的堂弟的名字,可是话一出口我就想起来:冰鳍他接我们的远房兄弟,本家奶奶的嫡孙——“晓”去了。五年前,晓曾在我们家寄住过一阵;这个长假他则是以代表选手的身份,来香川参加三省一市的高中武术比赛的。本来是不能随便离队,可晓的项目是并不太主流的空手道,赛程被安排的比较晚;加上他本人又非常积极的向教练申请,所以才能请下这半天的假来。不过,我和冰鳍可一点也不期待这个家伙的到来……

越来越凄切猫叫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好像那声音就在和枫树一墙之隔的枇杷树那一带。我走到伸展进我家园内的树荫下,抬头看那茂密的枝条——难道是还不怎么会爬树的被困在上面了?浓绿的枝叶和青黄的果实遮挡了我的视线,但可以确定小猫的叫声并不是来自那么高的地方;而是……就在墙外……

某种不安忽然袭上了我的心头——墙外的枇杷树下是街坊共用的水井:井水尤其甘洌,并且冬暖夏凉,即使有了自来水,邻居们也常用这井水淘米洗菜,夏天还用它冰西瓜樱桃什么的;光滑洁净的宽阔井床还是大家纳凉谈天的地方。不过的是冰在井里西瓜经常会无缘无故的沉入水底,而樱桃也时常会消失一些,大家从不去追究,因为老人家们都说这口井深达千寻,井底住着龙神。所以大家也不自觉的沿袭着这样的规矩:绝对不能往进里抛掷不洁的东西,并且掉进井里的东西是不能再去捞的,因为龙神会把它当成贡品。可是几年前大家就渐渐冷落了这里,听说因为一只猫在井里溺死的缘故。

龙神什么的,我是没有能见到的荣幸;可是此刻我听见的,真的是猫叫吗——遗传了很久以前过世的祖父那种多余的能力,我和冰鳍都拥有连接着黑暗彼方的眼睛,虽然不像冰鳍那样拥有能听见无形之声的耳朵,可是我还是偶尔能听见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的微妙声音。

不管怎么说也不想再呆在庭院里了!这个长假家里人都出去了,我和冰鳍因为学校要补课而不得不留下来,本来就已经够惨的了,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再惹上什么麻烦。摘下草帽,我垂头丧气的穿过火巷向前厅走去。就在我踏进堂屋的那一刻,似曾相识的干脆嗓音像弹丸一般从我头顶抛掷下来:“哟!这不是火翼嘛!”

吓了一跳的我怀疑的打量着面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黝黑的皮肤和晒得粗糙发红的硬发是陌生的,但我怎么也不会忘记那威风凛凛的眼角和傲气的武士眉——错不了,那就是曾经寄住在我们家的捣蛋鬼,邻省药神村本家的嫡孙——晓!虽然已经是一副运动少年的样子,可他喜欢欺负人的个性和那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眼神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善!还没等我开口,晓就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看看你的样子,本来就不是什么美人,还完全不知道打扮,将来一定会没人要的!”

我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一见面就说这么惹人生气的话,这家伙未免也太多管闲事了了!冷冷的看了晓一眼,我没好气地说:“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一听这话晓笑得更厉害了:“没错,没错,反正你有青梅竹马的那个家伙嘛!”虽然小的时候也常拿我和冰鳍开心,可是到今天还开这样玩笑,晓这家伙还真没分寸!我不再理睬这个讨人嫌的客人,自径走到坐在供桌边椅子上的冰鳍身边,晓却自顾自的四下张望起来,“咦,怎么不见那个家伙?”

“他又在玩什么花样!”我皱起眉头,冰鳍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的摇了摇手表示不知道,看来在接晓回来的这一路上,他已经被这个精力旺盛的捣蛋鬼弄得精疲力尽了。

可是晓不依不饶的靠了过来:“火翼,那个家伙到底在那里啊?难道……你那个青梅竹马终于把你给甩了?冰鳍妹妹,老实交待是不是你横刀夺爱啊!”

“你住口!”换了平时,最讨厌被人这样取笑的冰鳍一定毫不客气的打上去了,可是现在的他也只能发出没什么威慑力的抗议。我忍无可忍的回过头对着晓大喊起来,“适可而止吧,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要说什么青梅竹马,拜祖父那丰厚的“遗传赠礼”所赐,童年的我和冰鳍根本没有办法与同龄人自然的交往,而唯一一个年龄相仿的伙伴就是晓,可他留给我们的回忆只能用“噩梦”来形容。

“这么说你们的感情还是和以前一样好了?”晓依然不知收敛的露出恶作剧的笑容,“那快点把他叫出来嘛!他不是最听你的话嘛!来来,火翼,不要那么小气!”

把谁叫出来?谁最听我的话?晓他……到底在说谁?我看了冰鳍一眼,冰鳍同样露出微微的迷惑神情。从小晓就喜欢欺负我们,说不定现在他又在变着花样寻我们开心。一想到这里我就心头火起,看也不看晓一眼就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是去带他过来吗?”晓很殷勤的跟上我,“我和你一起去!”

一种微凉的诡异感渐渐爬上了脊背,我停住脚步,抬起头看着晓的眼睛:和恶作剧时看好戏的态度不同,他的眼神里有种急切的期待,我无法确定是晓的演技进步了,还是这里真的有他想见的人。

见我不再向前,晓摸着粗硬的头发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哦哦?你舍不得让我见你的红叶吗?放心!就算他再漂亮也是个男孩子嘛,我又不是冰鳍妹妹,不会和你抢的!”

“我的……红叶?”冰鳍抗议的声音里夹杂着我惊讶的话语——红叶……是谁?

“就是红叶啊!”晓得意洋洋的说,“那个瞌睡虫,我的手下败将!”

“我怎会认识是你的手下败将?”我实在跟不上晓混乱的思维。

晓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冷笑:“怎么不认识,红叶他不是你们家的孩子吗?”

红叶……是我们家的孩子?还没有力气从椅子上起身的冰鳍懒懒的叹了口气:“火翼别理他,哪儿来什么红叶啊!别上他的当被他牵着走!”

冰鳍说的一点也没错,这一定又是晓的新把戏,我们家从来也没有过一个叫红叶的孩子!我看着晓的,一字一字的说:“你这家伙除了捉弄人就不会别的了吗?”

一瞬间,晓的瞳孔收缩,这使他本来就不友善的眼神显得更加凶狠了。“你把他藏起来也没用!”他顺手推开我,大步走向后面的厢房,“红叶,给我出来!”

这下冰鳍也坐不住了,他诧异的看了同样惊讶的我一眼,连忙跟上我追着晓向厢房跑去。熟门熟路晓一边推开一扇扇木门,一边喊着红叶的名字:“我知道你这家伙一定躲在哪里睡觉!给我出来,红叶!”毫不顾忌我和冰鳍的抗议,晓沿着连接整座建筑的檐廊,和那个虚幻的对手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揭开帐子,打开柜门,折起屏风,掀起坐垫,这家伙根本就是来破坏的!

“太过分了!你不要再闹了!”我和冰鳍拼命阻止晓这怪异的行为,可是哪里是空手道选手的对手,被惹得烦躁起来的晓毫不费力的推开我们,大吼起来:“别以为你们两个能阻止我见红叶!”

“我们家根本没有红叶这个人!”冰鳍毫不示弱的吼了回去。这一刻,晓的动作停止了,他缓缓的回过头来,注视着凛然的冰鳍,冰冷的恶意浮现在他眼里:“再说一遍!”

倔强的冰鳍一定会说出激怒这头暴龙的话的!我连忙抢着说:“可能你记错了,晓!那也许是邻居的孩子吧,我们家真的没有叫红叶的人!”

我的话并没有安抚晓的情绪,他慢慢的眯起锐利的。晓指着那落满绯红花瓣的冰凉的条石凳,用一种压抑的激烈语气:“那里,就在那里,红叶总是睡在那里,那个时候把花瓣聚在一起,然后洒在红叶身上,几乎把他埋起来的……不是你和冰鳍吗!”

“怎么可能……”冰鳍的话还没讲完就被打断了,晓俯下身,用手指在我眼前比划着:“红叶啊……他的刘海有这么长,可他就是不许人碰,每次你偷偷拿来剪刀,都会立刻就被他发觉!”

我慌乱的注视着晓——我所认识的他的确有着恶劣的个性,但却绝对不是粗暴的人!然而此刻晓眼瞳里苛烈的气息让我畏缩,他异样的行为让我害怕;可更让我恐惧的是他的话语:在晓的记忆里,有关红叶的部分不只是粗略的轮廓,而是再清晰不过的细节,几乎每段和红叶有关的回忆都有我和冰鳍的影子。可是给晓留下那么深刻印象的人,居然没有在我和冰鳍的心头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明明根本不曾在这个家里存在过的——那个名叫红叶的少年!

“我知道他在哪里!”挥开冰鳍阻拦的手臂,晓继续拖着我向后院走,紧邻庭园的那间小厢房就在我们眼前。那么想见这个人吗——如同由内部燃烧而出的火焰般的微笑呈现在晓的脸上,他松开了我,缓缓的点着头,“我就知道没错……!”

仿佛被什么魇住似的,晓一步一步走近那座小厢房。一时间都动弹不得的我和冰鳍,眼睁睁的看着晓手抚着小厢房的门环,回过头对着我们得意的笑着:“终于让我找到了吧……红叶就在这里面!”难道,他指的是这间房间吗?他要打开这扇门吗?可那个房间是……

“不要开门!”我和冰鳍异口同声的喊起来,而晓则报以一个嘲讽的冷笑:“不是说过吗……把红叶藏起来是没用的!我一定能找到他!”

门枢干涩的咿呀声像钝刀刮过人的听觉神经,小厢房的门就这样被猛地推开了。眼前一下模糊起来,我和冰鳍连忙捂住口鼻,只听见毫无防备的晓则接二连三的打了好几个喷嚏——谁让他不听我们的话,这小厢房本来就是储藏室,终年都不会有人进去,贸然开门当然会被灰尘呛得又咳嗽又打喷嚏!

这下他总算得到教训了!我得意的挥散眼前的烟尘,却只看见晓的背影冻结在小厢房的门前。他难以置信的回头看看我,又看看经年累月积在陈旧器物上的厚厚灰尘,嘶哑的低语着:“怎么会变成这样?这里……不是红叶的房间吗……”

“晓他看见的,八成是那些东西……”冰鳍靠近我,低声说。我点了点头,满了一百年的东西就会有灵魂,这座老房子里也到处都是这样那样的的他碰巧遇见一两个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看着站在储藏室前呆若木鸡的晓,我转动着被他握痛的手腕,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这里从我出生那天起就是储藏室。晓,不管你是恶作剧也好,真的弄错了也好,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我们家根本就没有红叶这个人!”

突然之间,晓的脊背崩直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脑中顿时响起警铃,但退却的动作却无法传递到我的四肢——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样让我清楚的意识到晓他武者的身份!也许会被打!和我有相同预感的冰鳍上前一步挡住我,而我则下意识的闭上了……

然而我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传递到我感官中的,只有晓低沉压抑的声音:“就算你们要报复我整我,也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啊!你们真的忘了红叶吗?五年……并不久啊……”他深深的吸气,努力的控制着情绪,“到底是怎么回事……每天在同一个桌上吃饭的人,你们居然忘的一干二净!”

每天都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饭?那么,那个红叶就不可能是那些家伙们幻化的了!我茫然看着晓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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