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墓在太原城郊。一百多年了,都没人祭扫,破败不堪。
其实那已经不是墓。早已夷为平地,乱草丛生,还剩有半截石碑,埋没在榛莽之间。小孩子带着牛羊在这里放牧,乞丐在这里歇息,野狗在这里大小便。我都忍了。
想当年,我也曾是多么尊贵的千金小姐呀。苏州知府大人的独生女儿,娇生惯养,脚步不出后花园。绫罗绸缎,玉粒金莼,杏花烟雨地长大了,偶尔随都没有一碗麦饭。
十七岁那年爹爹调任太原府尹,坐了翠盖朱幄车随着上任来。某个初夏的午后,在后衙西花厅乘凉。太原天气干热,不似苏州水气氤氲,娇养的很是不惯。那日穿了件杏子红的单衫,头上随便挽了个螺髻,并无任何插戴。手中执着生绡白团扇,轻轻地扇着。若有若无的微风。府中年轻的书吏张伦走过西花厅,瞥见小姐。只一眼。团扇娇羞地掩住了脸,手与扇一般地皓如霜雪。小姐站起身,袅袅离去。
一个月后,太原城发生惊人血腥的命案。府尹大人的小姐和贴身丫鬟春芸,深夜被杀死在绣闺之中。一刀刺入心窝,都没来得及叫喊一声。连带着侍女春芸,刚刚发出一声惊叫,便也一并了账。
凶犯供词道,明知尊贵的府尹千金永不可能垂青于他,她是天上回翔的凤,永瞧不见地上的微蚁。他唯有用这个法子,才得到她的芳心。他跪在堂下,朗朗说道,他本就不想活了,自瞥见小姐的那一刻起,他此生已然断送,左右是个死罢了。
然而他剖去的那颗心究竟在何处,任凭用尽了酷刑,便是不肯讲出来。到最后,的尸身下葬之时也是无心的。
张伦被定了凌迟之刑。
此案轰动了整个太原城。一直到秋后,凶犯在菜市口伏法之后,街头巷尾,依旧沸沸扬扬。直至如今,太原城中仍有子,往往骇得小脸儿发白。
还说当年出事后,府尹夫人便一病不起。几个月后也去世了。
小姐葬在城郊。巍巍的大坟。汉白玉的碑上朱字殷殷。爱女秦紫凤之墓。
葬我的时候,虽则遭此惨祸,脸庞儿却仍是同生前一般的美貌。
我睡在紫檀木的棺材里。下葬的那天阴雨连绵。我记得爹爹脸上老泪纵横。十七年的掌珠,再不能捧在手心。她要独自永远地睡在这荒郊了。那绕膝承欢的孩儿,那终日在重门深院之中琴棋书画诗酒花的闺秀,那美貌名声轰传一时老爹爹引以为傲的娇女,冰冷的泥土和着细雨,从此深埋。
凤儿啊,凤儿啊,你长得美貌害了你啊。是爹爹害了你啊。我记得棺木被放入墓穴前,爹爹拍打着棺盖,不顾身份地放声大哭。我站在墓穴旁,我都听见的。爹爹不要伤心,孩儿在这里。可是我都出不了声。黑白无常带着我渐行渐远,我听不到爹爹的哭声了。细雨打湿了我衣衫。他们带着我急速坠入地府,我扭过头叫爹爹,爹爹的身影很快就看不见。爹爹,我腔子里空得难受啊,我的心在哪里,我胸口好疼,爹爹,救我啊。黑暗笼罩过来,呜咽的风声在耳边掠过。黄泉路上,我在无常的锁链下哭泣。
我在枉死城中被关了多久,我也不记得了。此地无昼无夜,终日昏黄,阴风惨雾的,我不能计数过了多少日子。但好象并不很久。白绫紧紧地裹在身上很难受。我很无聊,唯有终日细看我的殓衣上那些鲜艳的刺绣以打发光阴。爹爹替我准备了最好的殓衣,绣工异常精美,然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深闺刺绣的大家千金。
原来生前死后,我都是那么的无聊。
最大的痛苦是一腔虚空。那种空荡的感觉绵绵不绝,比当日一柄尖刀直刺心窝的巨痛更加难耐。我恨极那个杀了我的人。
枉死城中昏昏然不是日子的日子荡漾过去。
终于有一日,我被提出来。穿过灰色的雾气,牛头和马面,一左一右地将我架到阎罗殿前。
兀那女鬼,你虽死于非命,那杀害你的人今日亦已伏法。一命偿一命,他今已为你抵命,恩怨既已结清,你可速去转世了。
禀阎王老爷,小女子死得冤枉,我不甘心。我跪在殿前哀哀地申诉。
阎罗王远远地在殿上,影影绰绰的一个巨大的黑影,我看不太清楚,只听得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
呔。大胆女鬼,张伦已遭凌迟,此刻他正在黄泉路上向此而来。杀人偿命,冤孽已解。休得多言,速速去转轮台边投胎便是。
禀阎王老爷,我不愿投胎。我实是不甘心哪。
你迁延在此,尚欲何为。
我不甘心。我没有心。阎王老爷,那张伦挖去了我的心,我要他偿还。
兀那女鬼,休要多事。你再世为人之后,自会重又有心的。
禀阎王老爷,我与那张伦无冤无仇,他却活活地将我杀害,还掏去我的心,令我死无全尸,令我死不瞑目,令我长受胸中无心之苦。此仇此恨,小女子刻骨难忘。除非他将心还给我,否则我永不罢休。
我伏在阎罗殿上苦求。
忽见黑白无常一阵阴风,带上来一个血人。这人已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几乎只剩一具鲜血淋漓的骨架子,上面粘连着些许残肉。那些支离破碎的皮肉垂挂在骨上,摇摇欲坠,从肋骨间看到他里面的心肝肠肺亦已残烂不堪。这骨架一路滴着黏腻的鲜血上殿来,身后留下长长的一条血路。
犯人张伦带到。有鬼卒高声禀道。
从他进来的那一刻起,我便猜到他便是那被凌迟的张伦。他在阳世刚刚受刑而死。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极刑。
这具模糊的血骷髅跪下来。跪在我身旁,只不过一丈之遥。
他扭头向着我。他的双眼已被挖去,但是他一直将那两个血窟窿定在我身上。他在用挖去了眼珠的眼睛看我。灼灼的血光。
紫凤。
他的舌头也已被割去。从他一塌糊涂的胸腔里,发出模糊低沉的声音。他在叫我。
突然之间,我感到恐惧。虽然我自己也是鬼。
我望着这具滴血的骷髅。
他没有眼睛,却看到我。
他没有舌头,却呼唤我。
惊堂木的声音在阴森的阎罗殿里回荡。
堂下跪的可是张伦的鬼魂。
阎王老爷,是我。
兀那犯人听了:你在阳世无故伤了秦紫凤的性命,然按人间律法你已将性命相抵。如今你二人无恩无怨,两无牵涉,按理本应命你二人各去投胎才是,但适才秦紫凤向本王提出要你偿还她的心,否则她便永不罢休。此刻你怎么说。
阎王老爷,紫凤的心已被我吃了。
我浑身一阵寒颤。我的心,被他吃掉了?我感到白绫紧裹的空虚胸腔里一阵巨痛。心已经没有了,还会心痛?
大胆犯人,竟敢同类相食。
我杀死紫凤小姐的当夜,便将她的心吞入腹中了。如今我无法还她。
他将没有眼珠的眼窝望定我。血光灼热。突然间,只剩枯骨的手伸入自己的胸腔,将那颗支离破碎的心生生地拽了出来,捧在手中。
紫凤,我只有将自己的心偿还于你。
只剩枯骨的手捧着血肉模糊的心,伸向我。
血,一滴一滴,在寂静的阎罗殿上,听得见滴落的声音。
很慢很慢地,滴答,滴答。
我忽然想吐。
阎王老爷,这颗心已经被凌迟了,我不要。他拿走我的心时,是完整的。我也要得回一颗完整的心。这样的偿还不是公平的。
血骷髅匍匐在地上,长长地伸着手。我感到他眼窝中的灼热血光变得悲凉。
依你那便如何。
我向阎罗王深深地拜下去。我做了一个决定。
人们很容易遗忘过往的事情。当年我的惨死轰动全城,如今已无人知道我埋在哪里。虽然这件事仍是一个古老的恐怖传说,在城中流传。
自从爹爹死后,我的坟墓便无人照管了。
石碑只剩半截,三个字:凤之墓。湮没在蔓草荒烟之间。
我作为一只厉鬼,流连在这里。等待。
等待该来的一切。
当日在阎罗殿上,血骷髅被牛头马面押去转轮台投胎。他一直回头望我。他一直在叫喊。
紫凤,我会还你的,我一定会还你的。
我独自留在阎罗殿。
兀那女鬼,你可想好了。你当真要放弃转世的机缘么?
我想好了。
你可知孤魂野鬼处境凄凉,无可依栖?
我知道。
你当真不愿再做人,宁愿做一只厉鬼?你不后悔?
不悔。
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我情愿。我一定要报仇。
那么你走吧。
一阵狂风将我卷走。
我再也不是那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女。
我的面孔变作惨绿色,目光如焰,长长的獠牙如锯。
厉鬼的样貌从来都是无可选择的。
我成为游荡墟墓之间等待复仇的厉鬼。
当日在阎罗殿,我要张伦的鬼魂去投胎,重新做人。我要再遇到他,也将他的心完整地挖出来。如此我腔子里空虚的巨痛才能停止。
按照判官的,我要到一百四十七年六个月零二十八天后,才会再遇到张伦的第三世肉身,才可以复仇。所以我一直在等待。
墓地里其他的鬼都不敢接近我。我知道我的样貌太可怕了。
没有月色的深夜里,我在城郊的小河边临流照影。周遭的和鬼魂纷纷走避。树上的夜枭见到我,凄厉地长嚎一声,冲天飞去。
那个杏花烟雨里粉妆玉琢的姑娘哪儿去了。
百多年风霜雨雪的孤寂呀。谁能够了解一只没了心的厉鬼的寂寞。
如今是那第一百四十七年六个月零二十七天的夜里。
我独自坐在我的坟墓之上。今夜月光明亮,照见我可怖的形貌。方圆十几里内,都没有生灵。
我执着彩笔,细细描画——在一张人皮上。
这是一个三日前入葬的女人的皮。她的身量高矮同我活着时差不多。我剥下了她的人皮。
人皮是软软的一张,半透明的白。没有眼耳鼻口。一片空白。我必须细心描画。
它对我来说很重要。没有它,我根本无法出现在阳光下。
明日张伦的第三世便要来了。今夜我必须把一切都准备好。
凄冷的月光刷白了这片乱葬岗。远近多少高高下下的坟堆,似波浪起伏。草都映成发蓝的银色。有碧绿的磷火在其间飘来飘去。
我将人皮平铺在地上,一笔一笔,细细地描。就象百多年前在湘帘低垂的绣闺里描花样子。一时间恍惚的幻觉荡漾开来。仿佛还是在苏州的家里,明窗之下,花梨木的几案上铺着素绸,纤手执着兔毫笔细细描画一朵半开的芍药,腕上的玉镯轻轻地荡。春芸在一旁伺候着。苏州城谁不知秦大人家的小姐雅擅丹青。花样子,都用不着比着图样儿,自己便画出来。深闺昼长,曾画了多少的花,多少的鸟,多少的仕女……
仕女。月光下我看到自己枯干的长长指爪握着彩笔,人皮上一点一点地现出了眉目。眉似春山,眼如秋水,樱桃口,似有若无的浅浅笑靥……那云鬓花颜。曾倾倒了整个苏州城的容貌。
每一笔下去,空空的腔子里一阵伤痛。没有心,疼痛找不到着力点,便扩散到全身。火红的眼眸里射出光焰。我无泪可流。自从化为厉鬼,我便再没掉过眼泪。眼睛里日夜燃烧不停的火焰早已将泪水煎熬净尽。
乱葬岗上,我画着自己的旧日容颜。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这样地美丽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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