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影,醒了啊?过来,看看老爸勾的菜谱怎么样。”

夏天不是赖床的好季节。渗出的汗透过粘粘的慢慢爬起,又粘在肉上。程影也知道很不舒服,可是她就想这么懒懒地躺着。她从来不是这么懒的,高考之后才这样。

从老爸手中接过那菜谱。她本来不爱理家中的杂事的。只这一次例外,这是她的酒宴,叫升学宴。那大学,她并不满意,她高中时的成绩一直是很不错的。但亲戚们都异口同声夸她,从此,她在她家算是学历最高的了。罢,十二年,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只是那毕业的感觉,为何跟想像中差了那么远呢?

盛夏的酷暑被蓝玻璃挡着,那光那变得蓝阴阴的,那颜色像她现在深深的压抑。

老爸指着菜单跟她说:“咱家办这个,也就一次,老爸点的可都是大富豪的名菜。”

大富豪是那酒楼的名字,市里恐怕是最大的。老爸在外面跑业务,应酬多,有时也带着她一起。那大富豪装潢的也真是富丽堂皇,门口的高级轿车也是一辆一辆排着队的。程影不喜欢那种地方,太奢华,让她只想躲在角落里,还有一个原因,是那里饭菜的味道,倒说不上不好,只是都是平庸的,不衬那精致的碗碟和摆放独特的花样。去哪儿的人,本就是愿在客人面前讲气派的,那最重要的味道,倒显得次了。

十二个菜一个汤,是升学宴中中等的了。一个个菜名看下去,都是富丽堂皇的名称,猜不出它们的实际内容。看了一遍,只在一个菜名上停住了,那个叫“琴鱼蒸蛋”,是因为只有它稍微能看出里面到底是什么名堂吧?还有,在无数次人来人往的宴席中,她还记得那道菜,是因为那次那个清纯又不失风情的女服务员吧?

程影小时候是不吃鱼的,什么鱼都不吃。据妈妈说,她刚会吃饭的时候,家里人想给她补充营养,把剔好刺的鱼送到她嘴里,她嚼了嚼,就吐了出来,还哇哇大哭。那时候,她甚至不让别人把装着鱼的盘子放在面前,要是妈妈在水池里收拾鱼,她是怎么也不肯靠近厨房半步的。那时候的感觉,她还依稀记得一点,那死鱼的味道,就是屏住呼吸,也像要往她的每根毛孔里钻,好难受,好恶心。

那时候,妈妈问她:“你这孩子怎么就是这么奇怪呢?多吃鱼对身体好。”

她说:“我咬鱼肉的时候,觉得就像在咬人肉一样。”

“那别的肉呢?”妈妈有点说不出话来。

“别的肉跟那感觉不一样。”

后来,长大了,慢慢就好了。是什么时候转变的,她也说不清楚。好像先是肯吃那切成块的青鱼肉,吃着吃着,就不排斥那整条整条盛在碟子里的鲫鱼,鲤鱼了。

那次见到那道“琴鱼蒸蛋”时,也是在大富豪吧,那时她好像对鱼还有一些反胃。不知是爸爸的什么应酬。她还不太大,十二三岁,一桌子的大人都照顾着她。那端菜的。那时候,她还听不出他开的是她爸爸的玩笑,只是对那阿姨有些好感。

那阿姨眯着眼睛对她笑,是让男人和一看就想亲近的那种笑:“人家是小孩子嘛,不照顾着她照顾谁啊?”冲着她:“对吧。”

那抽烟的男人还在打趣:“,你们这儿的菜名古里古怪的。你就报菜名,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啊。”

那女人的笑一点也没有变,讲解的倒是很耐心:“这个‘琴鱼蒸蛋’可是徽菜中的名菜。这个琴鱼,也是有来历的,别的地方不产,就泾县那块才有。据说这鱼在水中跳的时候,可是跟弹琴一样的呢。”

有叔叔先为她舀了一勺,那小小的琴鱼,一勺中,就有好几条,身子是不一样的僵态。她先吃那蛋,很鲜,却不够味,想必是拿上桌面的菜,为了那鲜嫩的色,没放酱油。为了色,弃了那味。

爸爸在一旁拍着她的头说:“影影,把这小鱼也吃了。”女儿刚开始吃鱼,他其实是督促着她的。

她是抱着战胜自我的想法的,夹起来,咬下去,觉得胃紧了一下,还是咽了下去。

后来,好像还看过那琴鱼的传说,她是爱那些古老的传说的。那是印在一本烹调杂志上的,一个有些老套的神话故事:晋代隐士琴高,来琴溪桥石洞内炼丹修行,将丹渣弃于山下溪水中。后来,他得了道成了仙,弃下的丹渣皆化为小鱼,龙首蛇尾。后来,那炼丹的石台就随了他的名,叫“琴高台”,溪水叫“琴溪”,那小鱼叫“琴鱼”。琴鱼生于三月三,午夜万籁俱寂之时,琴溪桥下的淙淙流水中,就可听到它们作乐时发出的铮铮声,像琴声。

再后面的一句话,她却是记得极清楚的:琴鱼不仅会弹琴,而且还是一道美味佳肴,菜品可佐酒,更是饮茶品味之妙品。原来印上那传说,不过是为高雅的食客们再添一些有意思的料罢了。好可怜的小鱼。

程影给那菜谱递回去:“老爸,你挑得是怎样就是怎样吧。反正又不是我们吃。”倦倦的翻了个身,看几个字而已,竟觉得困了,昏昏得又想睡。

迷迷糊糊的,那燥热好像渐渐得褪去,沁凉沁凉的,越来越舒服了。汗一收,身子像是也变得自由了,一摆腿,哗啦一声。奇怪,低头一看,哪有腿,分明是圆滑的尾。再动动手,眼的余光隐约瞟见两只小鳍摆了摆,摆动中,能感到水的波在身边荡了荡。

奇怪,可是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身后的那个空蛋蛋,不就是自己的吗?刚刚钻出来而已,那一大堆的,还都是实心的蛋,看来自己是第一个出来的。妈妈把她们藏得真好,水草的根部,被岩石挡着,这一大堆蛋白质丰富的美味,竟都没有遭难。好饿,吃了自己的那个空蛋蛋,还不饱,又挑了几个颜色不对劲的坏蛋蛋吞下去,这才觉得身体饱满了,可以自己去找水藻吃了。

然后,她要守着那群还没钻出来的兄弟姐妹。虽然没见过比她还大的鱼,可她似乎有妈妈留给她的记忆,他们都是小鱼,所以不能做一条鱼,只能做一群鱼。

第一个夜是孤独的,只能看着,那块巨石投在水中的影子,是月光下的影子,很清很淡。巨石上是什么声音?铮铮的,还有节奏,她的小尾巴也不知不沉有节奏的摆动起来,在水里游来游去。

游来游去,游来游去……咦,那声音怎么停了,她的尾巴竟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放了。不行,她要去看看,浮上水面,尾巴拼命一摆,跳了起来。啪,又落了下来,赶紧在脑海中搜索刚才那一眼都看到了什么。

那个东西,有手有脚,还有长长的胡须。是站着的,背着手,对着月亮的方向站着。旁边的呢?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定是那发出声音的器具。

再等着,可是那声音竟不再响起。真无聊,只好自己用尾巴拍拍水面,竟也是“铮铮”的声音。她来劲了,“铮铮铮”不停的拍着,可是没有变化。哎,还是没那个好听。

第二天,她高兴了,看着那些蛋蛋里的小鱼都一个个钻出来,又一个个游到她身边,围着她问这个问那个。她很开心,带着他们游来游去,带着他们去觅食水藻。她是比他们多一天的生命。

白天,也有琴声,她在鱼群里,照样欢快的拍着尾巴,那弟弟们不理解她的动作,他们还很饿,像自己刚出来时一样。她也不需要解释,她喜欢那声音,只愿意按着那节奏来扭动她的身躯。

有一天,那一群鱼在水面上吐着泡泡,一个大大的黑影慢慢的靠近。小鱼们惊着了,在他们看来,那是个大的可怕的影,“嗖”地一声,他们钻到了更远更深的地方。只有她没有动,透过水面,她认得了那个身影,是她在一跃中看过一次的那个身影。她想,他不会害他们的,因为他能奏出那么好听的声音。

那身影近了,拿着一个鼎,将那鼎中的物品尽数倾近溪中。她游近了,在他面前转来转去,他没有看到她。他转身走了,只剩下身边无数细渣慢慢的向溪底淀去,带着焦焦的味。他留下的,她的直觉告诉她,那是能吃的东西。她张开嘴在那落下的渣群中穿梭,靠近她的都填进她小小的肚子。

他每日都到溪边来,倾倒那些渣子。她每日都在他的脚下游来游去,有时候还奋尽全力跃出水面,然而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她吃掉他倾下的渣,还带着她的弟弟一块儿,有的愿意,有的不愿意。

一天又一天,她突然发现,那“铮铮”的声音,听起来跟以前不一样了:有的像潺潺的水,有的像巍峨山石的倒影,有的像她跟弟弟妹妹在一起的欢快,有的像她第一夜的寂寞……她听一段,就换一种心情。她对她的弟弟说,总有一天,她要去看看那黑乎乎的器具,是什么如此神奇,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弟弟妹妹们也爱上了那声音,随着那节奏摆动着尾巴,“铮铮”的声音。但她知道,他们的爱是她以前的那种爱,她现在是不一样的,她听得出不一样的音律。是因为她吃那黑黑的渣吃得最多吗?如果再吃得更多一些,她会怎么样呢?她不知道,但她相信是会变得更好更好。

又是那琴声,这回,是英雄迟暮的哀,弟弟妹妹们仍在她身边“铮铮”地拍着水面。她真的好想好想去看那琴,抚着它。它在她面前,也会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吗?

她要怎么样才能去那琴的身边呢?是要变成和那个一样的吗?那要怎么样才行呢?

从此,她吞食更多的渣,她每天在心中回想更身影的样子,那是她想要的样子。

又过了多久,她不记得了。天上好久没下雨了,水里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他们围着那一群卵,是他们自己的卵,白白的,光滑饱满。他们都好饿,然而那是他们的后代。有几个冲下去,用嘴啄着,于是大家也都冲下去,去抢那让让人垂涎三尺的食。

她没有去,那留在她身边的,是陪着她吃那渣的。他们觉得,吃自己的后代是既使饿死民不能做的事情,然而他们无力阻止,只有悄悄的远离,他们也不忍看。那争吃鱼卵的小鱼有的偏过头看他们几眼,嫌他们人气沾的太重,太奇怪了。他们,已无法再成为一群。

谁对?又是谁错?她并不知道。只是她守候过的弟弟已不再跟她是一类。生命的一部分被抽走的感觉,让她心痛。她是真的喜欢现在这样,能自由的想,自由的欣赏那美妙的音乐。可是以前,能和大家在一起,不是也很快乐吗?

她想啊想,可是想不通。也许,等变到像那个老人那样,她就能知道了。

她一直在想,突然觉得身子痛了起来,像皮要被剥掉那样痛。她想她是要变了,那不能忍受的剧痛中,她努力去想那的样子。痛,痛得没有了感觉。

依然是水的沁凉,她睁开眼睛,那个动作是她第一次的。伸出胳膊和腿,是分离的,那是她的。她变了。她从水中坐了起来,好多小鱼在她身边转。她认得他们,那是她的亲人们。她说,她要走了,她要去看那琴,还要去想那些她永远想不清楚的问题。他们拍着尾巴,“铮铮”的。她突然发现,她已经听不懂他们的话了,两行泪流了下来,她没有去擦,依然让它们溶在水里。她是再也回不来了。

终于出了水面,她的第一次,可是好难受,她想她是不适应吧。她看了看水面,是那的样子。抬头看看那石台,那上面有她渴望了很久的东西,是那美丽的琴。她向那儿走去,为什么心中越来越难受了,没关系,再适应适应就好了。可是她终于撑不住,倒了下来,她还没接近那石台,原来她难受,是因为没有水把那甜丝丝的气带给她。她也撑不住那个幻化的身子,依然是撕心裂肺的痛,她只能在地上扑腾。

有路过的樵夫看到了,在那儿感叹,那疯疯颠颠的琴高,竟真的得道成仙了。他看不见地上小小的她。

她知道她就要死了,她看不到她想看的东西,也回不去了。她在心中对自己说:“我会有下世吗?如果有,我还要去看那琴。”

那意识越来越模糊,然后,飘了出去,飘到了云的外面……

燥热,还有汗,也是死的感觉吗?还是变,竟有泪。她清晰的梦,真是只是梦吗?

“影影,该起来去饭店了,都在床上躲了一天了。”是爸爸的声音,他在催她。

“哎,晓得了,就来。”她应着。

车在路上开,她在想着,从晋代到现在,她又经过了多少世?那小鱼儿看到了那琴吗?自己竟也没看过,如果她看过,那算是实现了梦想吗?好像也扯的太远了。她只做得了程影。

那升学宴,她是不太愿意参加的。那大学本离她理想的太远了,更何况还有那一大群的叔叔阿姨,一个个的要去敬酒,个个都笑的像跟她很熟似的,她又不认识他们。这晚上的几个小时,又要忍几个小时。

那水的沁凉,那琴声,那贯穿一生的执念……剩下的,只是一个残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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